文/黃鐵鷹&芮成鋼

與幾位好友們有一個共識：大家對一個人最高的評價是：“這是一個很有意思, 很精彩的人”。大家以這個標準，來判斷一個人是否值得成為朋友，是否應(yīng)該長期交往。這里的“有意思”，用英語說就是 Interesting，不過這個詞的內(nèi)涵遠遠不只是“有意思”。

所謂有意思的人，應(yīng)該是代表某種思想，某種判斷，某種激情的人，這個人應(yīng)該是聰明的，可愛的，有趣的。他/她可以是老師，學(xué)生，商人，政客，軍人，出租司機 或任何職業(yè)。這個人獨特的經(jīng)歷造就著他/她的豐富。每次你和他/她在一起的時候，都能得到一些新的想法和角度。也許是你和他/她截然相反的觀點能碰撞出一 些火花，也許是被他/她的幽默啟發(fā)出了那么一點兒靈感。

在耶魯讀書的時候也注意到，這也是一個在美國，特別是知識階層很多人都認同的一個標準或說法。反過來的說法你一定聽過，批評一個人最恨的一句就是：你這個人真沒意思／無聊。(You are so boring！)

不 光朋友之間，男女之間我以為也是這樣。當年采訪克林頓的時候，覺得他說得很多話都和他那本自傳一樣，有往自己臉上貼金的嫌疑。但有一句我敢斷定是真心話。 當我問及他和希拉里的關(guān)系時，他說 “After all these years, we are still very much interested in each other.” （這么多年過去了，我們對彼此仍然還非常感興趣）

男女之間，韶華總會溜走，激情總會變淡，最終能維持兩個人一路走下去的，還是要看彼此對對方的興趣。對方人性/智慧/經(jīng)歷使然的魅力，才會讓你多少年后面對白發(fā)+皺紋的他/她，依然會有怦然心動感覺。

人與人是這樣，對事情的判斷也許也應(yīng)該是這樣。

耶魯法學(xué)院有幾個即將拿到法學(xué)博士的學(xué)生告訴我，他們準備一畢業(yè)就到中國來生活兩年，學(xué)習(xí)中文，了解文化，也許再工作點兒什么掙點兒錢再四處游歷一下。以他們的學(xué)歷在紐約華盛頓找一個年薪十幾萬美金的工作易如反掌，為什么偏偏要做這樣的選擇呢？

他們的回答非常簡單：“中國現(xiàn)在這么讓世界關(guān)注，到中國生活兩年，學(xué)會中文，會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”。我說那你不掙那幾十萬美金的高年薪了？回答是:：“錢，以后有的是機會掙，趁年輕的時候，要讓自己高高興興的做一些最有意思的事”。

他們的這種想法和做法在他們的同齡人中很普遍。同樣是耶魯法學(xué)院畢業(yè)的克林頓當年也是選擇跑到英國去連讀書帶玩了一兩年。

而我們中國的年輕人呢？似乎不少是大學(xué)一畢業(yè)就攢錢找父母要錢借錢買房子，然后把自己變成了一個不敢冒險小心謹慎天天想著供房供車的人，成就了幾個富豪榜上 的地產(chǎn)商，卻失去了年輕人該有的朝氣和勇氣和隨之而來的各種機會和可能性。在發(fā)達國家，幾乎沒有大學(xué)一畢業(yè)就買房的情況，一般都是到了三四十歲事業(yè)有成之 后才會考慮買房子這事。我們是還不夠自信，還是太缺少安全感了？

要不然就是膽子特別大的，被媒體上天天熱炒的暴富明星們弄得渾身發(fā)熱，蠢蠢欲動，一畢業(yè)就要“創(chuàng)業(yè)”，咬牙切齒要成為下一個比爾蓋茨陳天橋。

當然，地產(chǎn)蒸蒸日上，年輕人瘋狂創(chuàng)業(yè)，中國的GDP也跟著漲幾個點。但這幾個點的機會成本是：我們少了很多很多有意思的中國人，有意思的事也會變得越來越少。我們本來可以更和諧的社會也就多了很多遺憾。

案例：

（一）

我是20世紀50年代出生在中國大陸的人，我們這樣的人對如何活得有意思的思考，遠遠不及對活得有意義的思考，因為我們是在一個缺少選擇的社會環(huán)境中長大的。

人活著應(yīng)該做有意義的事改革開放前，我們相信要做對社會有意義的事——奉獻；改革開放后，我們相信要做對自己有意義的事——升官和賺錢；總之，有意義的事都是功利的。因此，也就不太在意個人是否喜歡，除非實在受不了，或者被人淘汰，否則一定是頭懸梁、錐刺股、愚公移山、胯下受辱地堅持下去，最后，或者守得云開見日，或者郁郁寡歡不得志。

相反，有意思的事應(yīng)該同有意義的事不一樣，首先它應(yīng)該不是功利的。比如，20世紀90年代山東濰坊一個 農(nóng)民，迷上了造飛機，把全家的積蓄花光，用了兩個北京吉普的發(fā)動機，硬把一個飛機送上60米高空飛了一圈。最后，這位農(nóng)民飛機制造者死于一次試飛中，死后 還給家人欠了一筆債，因為他的飛機掉在鄰村一個豬圈里，砸死一口老母豬，人家要他老婆賠。他活著的時候，電視臺曾采訪他，他面對鏡頭的笑讓我心動，那絕不 是五十多歲中國男人那種局促、不自然、點到為止和皮笑肉不笑的笑，而是頑皮、天真、天馬行空、毫無拘束孩子般的笑！我笑不出來他那種笑。

前段時間，在電視上看到四川樂山出了一個“飛人”，那是一個已經(jīng)六十多歲的，20世紀60年代的大學(xué)畢業(yè)生。五十多歲時他突發(fā)奇想，要玩滑翔傘。沒錢 買，自己做，他的滑翔傘被當?shù)厝朔Q為“大風(fēng)箏”。經(jīng)過幾年艱苦卓絕的試驗，這個“怪人”居然用他的大風(fēng)箏從樂山最高的山飛下來。后來同外國愛好者一起比 賽，他的“大風(fēng)箏”和自學(xué)成材的飛傘技術(shù)把外國飛傘者嚇了一大跳；外國的傘也讓他開了天眼！于是，他離了婚，賣掉房子，買了一把外國傘，對著電視機說：他 要把中國大山都飛遍！只不過最后一個鏡頭，讓我感到他有點不太有意思了—他在山頂要飛之前大聲喊著：“我要飛！我要讓世界的目光集中在東方！”我想他在做 傘和鼻青臉腫學(xué)飛時，一定不是要讓世界看著他，只不過是著迷于斯罷了；可惜，一上鏡頭，這代中國人活得有意義的慣性又起作用了。

活得有意思和活得有意義有時也不是涇渭分明人不能完全脫俗，別人的掌聲會讓有意思的事變得更有意思。但是，上面這兩個人為贏得掌聲的目的應(yīng)該是排在自己覺得有意思之后，因此這兩個人就屬于自己活得有意思，別人也覺得他們有意思的人。

（二）

還有一些人，像我這樣，自己沒覺得活得有意思，但別人覺著挺有意思。比如，我從小到大沒有培養(yǎng)出一樣特長，文藝不行、體育不長，此事一直讓我 自卑到現(xiàn)在。我曾經(jīng)多次自問：如果我是另外一個人，我會不會喜歡同我這樣乏味的人交往？因為沒有愛好，就只能隨波逐流，于是當過幾年農(nóng)民、干了幾年會計， 做了幾年生意，講過幾年課，寫過兩本不暢銷的書，還跑到澳洲混了個二等公民，總之，干什么都沒有登上珠穆朗瑪峰！為什么？因為干著干著就覺得沒意思了。因 此，自然沒有上面那兩位的瘋狂，也沒有老胡的韌勁和王石的膽量�？墒沁@次鐘慧和小白讓我知道了，我這樣的人在一些人眼中也算活得有意思，這讓我聊以自慰一 番—讓我又感到活得有點意思�？�！我的有意思主要是建立在有意義之上——能贏得別人的掌聲才算有意思。我估計像我這樣的人不在少數(shù)。這就是為什么很多父母在 孩子很小的時候，就爭著搶著讓他們學(xué)鋼琴、學(xué)跳舞、學(xué)畫畫……，我想他們一定是對自己沒意思的人生不滿意，所以想培養(yǎng)他們的后代不要像自己這樣沒意思。

還有一些人，可能別人沒覺得他們有意思，他們自己卻覺得有意思。我在北京天壇北門對面，發(fā)現(xiàn)有一大片北京20世紀70年代建的舊城區(qū)，快奧運了，來不及 治理，當?shù)卣�府就建了一圈古色古香的墻把這塊不和諧圍在里面，外來人只有進去才知道里面的乾坤。這里住著至少幾千戶最低收入的北京人和最低收入的外地人， 其中很多人是做小生意的、收廢品的、掃馬路的、當保安的，以及向這些人出租住房的人。與他們一路之隔的廣渠門路北，就是一大片以新世界為首的現(xiàn)代建筑群， 這邊房子的平均售價是每平方米兩萬元以上。也就是說舊城區(qū)這邊的人，假設(shè)每年賺2萬，一年不吃不喝才能買一平方米的新房。由此推斷，不發(fā)橫財，這些人是不 可能有住上那樣新房的奢望。然而，這并不妨礙他們中一些人有意思地活著。7月份北京傍晚炎熱，胡同里自然比只能放下床的屋里涼快，于是每家都把矮矮的飯桌 搬出來。不僅如此，誰家有好菜了，幾家男人就湊到一桌上喝酒；那個拎著昨天喝剩的半瓶二鍋頭，這個捧著從旁邊小店買的兩瓶啤酒，圍著一鍋白白的蘿卜燉羊肉 喝起來。每個人都光著膀子，叼著煙，邊吃邊搓著身上的泥“犄角”，大聲侃著天下奇事。此時在他們桌邊走過的外來人都成了貪婪的看客。

他們活得有意思嗎？我相信至少那一刻，在羊肉和二鍋頭酒合成的特殊香味作用下，坐在天子腳下，肆無忌憚地打量著那些形形色色、渾身淌汗也不脫衣服、滿世界 奔波的男女們，他們心里感覺挺愜意的：他媽的，窮有窮的自在，黃泉路上無老少，都瞎忙活啥？還不如趁著牙口好，吃兩口喝兩口！

由此可見，人活得是否有意思，不僅有自己感覺和外人感覺的差別，而且在人生不同階段和面對不同事情時，同一個人的感受也有不同：有時我們覺得活著挺有意思，有時又挺沒勁的。

（三）

我在澳大利亞有一對朋友，去年75歲的丈夫，給71歲妻子的圣誕禮物是一輛二手本地產(chǎn)的敞篷跑車。我們?nèi)ニ麄兗掖�門，做了一輩子護士的老太太 迫不及待地打開車房，讓我們欣賞她那輛有款有形的黑色大玩具。她興奮地說：現(xiàn)在孫子們特別愿意來，第一件事就是讓奶奶帶他們兜風(fēng)。帶著大墨鏡、太陽帽的奶 奶就把音響開得震天響，輪番帶著孫子們滿街跑。我問老頭：“怎么想起買這么個禮物？”老頭說：“今年圣誕前，我問她想要什么？她說要跑車。我去車行轉(zhuǎn)，正 好有這輛，就給她買來了。”我說：“你先生一定特別愛你，你真幸福!”老太太沖我俏皮地哼了一聲，不置可否。她那位做了一輩子銀行經(jīng)理、老實巴交的先生好 像有點內(nèi)疚似地跟我說：“她從18歲時就想擁有一輛跑車。結(jié)婚后我們連生四個孩子，再加上股票投資失敗，直到現(xiàn)在才有能力圓她這個夢！”原來老太太年輕時 是個美人，又出生在倫敦一戶有錢人家，18歲時被這個曾當過飛行員的小伙子迷住，冒著家庭的反對跟他跑到非洲，之后又移民到澳大利亞，過了一輩子緊緊巴巴 的中產(chǎn)階級生活。我問老太太：“你這一輩子是不是特有意思？”老太太眼神愣了一下，然后若有所思地說：“有什么意思？這就是生活。但，現(xiàn)在我覺得很有意 思�！�

可不是嗎，即使是看慣了特立獨行的澳大利亞人，也感到她現(xiàn)在挺有意思的。

其實，活得是否有意思還有文化因素，讓一種人感到有意思的人生，在另一種人看來可能稀松平常。

我們家鄰居是一個讓我感到很有意思的人。他今年68歲，除了愛好板球和澳洲足球外，還能蓋房子，木工、電工、水暖管道、室內(nèi)裝修、泥水瓦匠活兒樣樣精 通。精通到什么水平？他可以一個人獨立蓋一幢400平米的兩層樓，也就是中國人眼中的真正別墅。他35歲之前是個郵局職員，年輕時為了發(fā)揮他的業(yè)余愛好， 罄盡積蓄買了一塊50畝的土地，他用了5年，自己動手蓋了他一生中的第一座房子。可是房子蓋好后，老婆跟別人跑了，給他留下三個孩子，不僅如此，這個房子 也歸前妻了。于是，他辭了郵局的工作，在屬于他的另外一半土地上，一邊照顧孩子，一邊再蓋房子。這次用了8年蓋了一座400平米的別墅。他靠什么生活？靠 給別人打零工。街坊鄰居有活首先就找他，因為他的價錢便宜。為什么便宜？因為雖然他什么都能干，而且干得非常好，可是他什么施工執(zhí)照都沒有，完全是 DIY（自己動手做）成才。當然，他只收現(xiàn)金，因此不需要繳稅，收入也不少。我問他：“像你這樣那么年輕就沒有正式職業(yè)的澳洲人多不多？”他說：“我怎么 沒有職業(yè)？我是一個builder，只不過是一個不被官僚們認可的builder，但是，市場和我自己承認我的職業(yè)！要知道大多數(shù)澳洲人，一輩子也就掙一 套房子，我可是掙兩套房子。為什么，除了我努力之外，我自己給自己蓋房子，沒有工資也不用繳稅，也不用承擔那些高昂的學(xué)徒成本和監(jiān)管費用。但是千萬不要以 為我占了別人的便宜，我雖不繳稅，但也沒領(lǐng)過救濟金。像我這樣的人很多，我們是自己雇用自己！”

寫到這里，說了這么多有意思的人，還 沒有接觸到文章的主題——怎么才能做一個有意思的人。正當我文思不暢時，一個在墨爾本大學(xué)學(xué)建筑的中國小伙子來我家，他看到了這篇半成品，他說：“叔叔， 我想補充一點，不知對不對？我覺得壞人好像比好人都有意思。比如說年輕人找朋友，都想找那些有點放蕩不羈、我行我素、敢于突破道德界限的人。”我說：“你 是說你想找一個跟誰都隨便睡覺的女孩？”小伙子說：“當然不是，找朋友的標準和找結(jié)婚的標準是不同的！你們這代人，怎么把什么事都混到一起？”這小子毫不 客氣地給我上了一堂課。我有點不甘心，我說：壞人無非是人群中的少數(shù)，少數(shù)自然會吸引眼球，這同他們是否有意思沒有關(guān)系。他說：“不對，好人也是人群中的 少數(shù)，可是為什么大家更注意看那些壞人的事？比如黑社會、盜竊、色情、兇殺、通奸永遠比雷鋒做好事那類故事吸引人。”

仔細想想，可也是呀？！文章寫到這，更亂了。我總不能說，做壞人就能成為一個有意思的人吧？

后記

完稿后我又見到了那對澳洲老夫妻。先生前一天查出前列腺癌，次日我去看他，老兩口一人手里拿一杯葡萄酒正大喝呢，說：我們這個歲數(shù)的人該有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