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字:讓我們慢慢過去,不必心急
05月
文/湖心娉婷
昔日的學生打來電話,沮喪、牢騷、支支吾吾。我漸漸聽懂了主題——讀大學也是浪費時間,還不如現(xiàn)在出去賺錢。
一怔之下竟然語塞,生來口拙,加之他說的貌似也有道理,我想不出什么話來規(guī)勸。
沉默一會兒,我說:“何必這么心急?學校生活有它的好,出去了就再沒有了。”
“可以后總歸要出去的,還不如早點開始,現(xiàn)在學的都沒用。老師我知道你是詩情畫意的人,可那些詩情畫意,在這個時代還有必要嗎?”
徹底失語。
并非不食人間煙火的人,可也沒有料到,有一天,會有一個二十歲都未到的孩子發(fā)出如此“實用”的質疑:“那些……還有必要嗎?
該如何才能讓你明白?孩子,那些,都是必要的。
年少時你因一個人的目光而心跳漏掉半拍,需要花一節(jié)課的時間慢慢平復。——浪費一節(jié)課的光陰,卻初次體會到一種獨一無二的的心情,是必要的。
懵懂的年紀里將某作家的愛情小說悉數(shù)看完,并認真記下書中每一個女孩的名字,在自己讀過的詩詞里為它們一一找到注解——那傻氣的認真,直到今日,你依然覺得是必要的。
高考前夕,你逃出題海跑去郊野,看紫云英花田一直鋪展到天際。風起時,細瘦花莖托舉小小花朵,一起為你舞蹈。你覺得那是老天的特意安排,以致貪看整個下午——它原本可以做兩套試卷的——但那偷得浮生半日閑,是必要的。
初戀時,你躲在樹影里,細細品嘗一個長長的好似可以地老天荒的吻,光斑印在你的額頭,不知有多璀璨。雖然那段戀愛,消失得比冰淇淋融化得還要快,但日后你想起,還是覺得,那不管不顧地投入其中,是必要的。
天色微暗的暮春黃昏,你忽然發(fā)現(xiàn)校園里的廣玉蘭開花了,一樹樹疏落秀挺。你決定選一棵,將它的花苞數(shù)清……數(shù)了幾遍,42朵,你心滿意足地離開。這答案毫無用處,但有棵樹自此與你相識——在日益乏味的生活里,是多么有必要啊。
大雨過后,你喜歡到有草有樹的地方走走,聞聞雨珠緩慢滲入泥土的氣息,看看植物清新可喜的朝氣。你記得有一回,草坪上一個年輕媽媽帶著小孩在嬉戲,媽媽穿鵝黃開衫,兩個小孩一粉一白,映得晴空極藍草地極綠。所有這些悅人眼目的圖景,你都在心底深深感激,因為于你而言,那是必要的。
夜雪初霽的清晨,你因為上早自習而瑟縮著起床,拉開窗簾的瞬間忽然被窗外世界吸引。不,不是那玉屑銀粉般的雪地,而是天盡頭的第一縷霞光,居然將雪野染成一種難描難畫的顏色——那介于珠灰與微藍之間的輕軟的顏色,似乎將你的呼吸都滌凈。你的眼睛因注視太久而有一陣的黑影幢幢,但那獨屬你一人的發(fā)現(xiàn)帶來的欣喜,是必要的。
枯葉在秋風中瑟瑟發(fā)抖,似卷非卷,將落未落,驚起你心底一絲疼惜。你忍不住思索起季節(jié)、時序、枯榮、不可抗拒的興衰更替,許許多多紛亂蕪雜的思緒,理也理不清。也許自然這本大書就是這樣,大巧若拙,大智若愚,無意中透露天機,卻乍現(xiàn)就關閉。所以你喜歡長久地與之相親,——也許最終一無所獲,但這體會的過程,誰能說不是必要的呢?
你還時常花半個長夜去辨識一支曲子里的樂器,去體會它們微妙的音節(jié)轉合,去比較不同朝代仕女圖里霓裳的皺褶,以及那些女子美麗的落寞。也許只是漫無目的的時間消磨,但找到一種坦然消磨光陰的方式,還是有必要的吧。
有一個夏夜,你在樓頂看天,漫天星子似乎都要墜落,一顆一顆,伸手可觸。你似乎一下懂了幾千年前的詩人為何會有那樣的探問:“天何所沓?十二焉分?日月安屬?列星安陳?”那一剎那你覺得肉身全無重量,靈魂隨星子飛至天堂。——如青萍之末般微渺的軀殼里有那樣深沉廣漠的浩嘆,那是必要的。
還有許多許多安睡在古卷中的詞句。包括傷春,包括悲秋,包括涼月之下的思念,包括秋霜滿天的哀愁,包括青春的驕傲,包括暮年的白頭……它們都等待著你去翻閱,喚醒——雖然這些詞句與衣食飽暖全無關系,但花點時間讀上一讀,怎么說呢?還是挺有必要的。
《徐霞客游記》里有一則很有趣。
萬歷44年春,他初次登黃山,首尾共盤桓了十日。每一日都在穿石過水,尋勝探幽。也忙,也熱鬧,也樂在其中。只一日是個例外,全天僅記了一句話:“初四日,兀坐聽雪溜竟日!痹贌o山泉汩汩,再無奇石嶙峋,再無僧人引路,再無樵者隨行。他獨自一人,枯坐一隅,聽山間簌簌落雪聲,聽了一整天。
隔了四百年的光陰,我們再無法揣測當時當日的情形。但那一天的放棄趕路,獨坐聽雪,任靈魂出走不知所終,在徐霞客眼里,一定也是必要的。
所以,我們慌什么呢?世界就在那里,春歸滿架薔薇,秋來遍地金黃,晴天風日篩下樹影,雨夜街燈溫柔閃亮。有人發(fā)呆,有人傻笑,有人迷惘,有人瘋狂,有人專心戀愛,有人邊走邊唱……昨日悄然流逝,未來還在遠方。
它就在那里,讓我們慢慢過去,不必心急。